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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天的生离死别——记徐訏和他的女儿

泰然健康网
2024-12-17 20:39

　　许多读者或许是通过陈逸飞执导的影片《人约黄昏》知道该片原著《鬼恋》的作者徐訏的。最近徐訏之女葛原即将出版回忆录《残月孤星》，记录了葛原和她父亲徐訏之间一段魂牵梦萦的悲惨回忆。她一生中只同父亲相处过两次：出生后53天，和香港时17天，总共才70天。前一次是生离，后一次是死别。这短短的相处竟涵盖了女儿生命的起始和父亲人生的终极。这是他们父女两代凄伤欲绝的血泪记事，也是20世纪中国千万知识分子在世局颠腾下刻骨铭心的苦难命运。
　　——沈寂

　　最近读了故人徐訏之女葛原即将出版的回忆录《残月孤星》书稿，想起了很多往事，也了解到葛原和她父亲徐訏之间一段魂牵梦萦的悲惨回忆。这是他们父女两代凄伤欲绝的血泪记事，也是20世纪中国千万知识分子在世局颠腾下刻骨铭心的苦难命运。

　　风靡一时的爱情小说家

　　徐訏原名伯訏，浙江慈溪人，生于1908年，名门世裔，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留校任助教，并主攻心理学，从事创作，发表第一部中篇《鬼恋》，受到读者欢迎和文学界重视。他又任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编辑，并参与创办《天地人》，曾得到鲁迅先生赏识，赠亲笔字幅。1936年去法国留学，抗战回国，仍致力写作，并自办“夜窗书屋”，出版自己的作品《鬼恋》、《阿剌伯海的女神》、《荒谬的英法海峡》、《吉布赛的诱惑》等小说。凭他深厚学历和异国经历，加上多年受西洋艺术的薰陶，他的作品富有都市色彩、异国情调和洋场风光的独特风情。他的一部部传奇小说，都有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他研究心理学，小说里卷入恋爱漩涡中的青年男女有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他攻读哲学，在小说中宣扬人情，人性和人生哲理，受到广大读者喜爱和敬仰。他的小说具有现实题材与现代派手法相结合的独特风格，风靡一时。上海沦陷，他去内地，继续写作，宣传抗日，并与人合办《人间世》，主编《作风》月刊。1944年任《扫荡报》驻美特派员。1946年，抗战胜利，他回到上海，再版描写上海孤岛时期爱国青年抗日救亡的长篇力作《风萧萧》，轰动一时，新老读者人手一册，被称为唯一描写沦陷后上海爱国人士抗日战斗的巨著。

　　我就在这时与徐相识，他比我年长16岁，受过深奥的西方文化教育，又有广大读者喜爱的著作，我由衷钦佩和敬慕。他十分谦逊，真诚待人，风度翩翩，和蔼可亲。我和他相处与交谈，感到亲切，茁生出一种超过友谊的亲情。

　　我当时主编文艺刊物，请他写稿。他交给我两篇小说和几首诗作，并告诉我，他写过不少读者喜爱的小说，却偏爱写诗。有的发表，有的保存，共有两百余首，希望能结集。我帮他四处联系，解决经济和发行问题，终于出版他的《四十诗综》，厚厚一册，既纪念他四十诞辰，也是他心血和感情的结晶。他在赠给我的精装诗集的扉页上题签，表示感谢。

　　他到上海，先住在二姊家，因人来客往太多干扰，要我另找住处。他终日埋头笔耕，勤奋写作。有人告诉我，他曾结婚，又离异，至今尚未成家，独来独往。我们相约每半月晤面一次，总是在国际饭店二楼喝咖啡，总是这几位老朋友，刘以鬯，杨复冬等。他要我们介绍戏剧界演员，有京剧也有越剧。人们以为他寻求对象，他却笑称为了写长篇小说《江湖行》塑造人物。当时，内战爆发，越战越烈，蒋政权摇摇欲坠，人心惶惶。徐訏突然失踪。后来才知道他到浙江宁波去结婚。1950年，我们又在香港重逢。我进电影公司，他在大公书局，继续写作。还是写他的与政治无关的爱情小说。1952年，我被香港政府无理驱逐。从此，与徐訏天各一方，不通音讯，也无缘再见面叙谈了。

　　徐訏在香港和台湾安居了近三十年，写了六十余部著作，出版全集。他又在香港、新加坡任大专院校教职，四处讲学，声誉遍及海外各地。1980年，他被邀请去法国参加“中国抗战时期文学研究讨论会”，以作家的身份，代表祖国参加重要文学会议。

　　一个天色朦胧的黄昏，他悄悄离开了上海

　　徐訏离开上海，在海外自由写作，赢得很高荣誉。然而他留在上海的妻女，却为他遭受到悲惨的厄运。葛原在《残月孤星》中提到：“母亲葛福灿出身于嘉定一个望族。她学习成绩优异，曾考取省立上海中学。由于战火不断，加上七岁丧父，家境衰落，作为长女的她不得不多次辍学。以后考取教会办的女子师范学校，为了担负起家庭重担，帮助弟妹完成大学学业，自己却放弃上大学的理想。18岁起，除了在学校教书外，曾在我二姑母家担任过家教。我父亲从美国回来，姑母们便介绍我母亲同他认识。1949年，在宁波结婚。”葛福灿美丽端庄，性情温煦，典雅持重，在徐訏心中，无异是梦中情人，理想的终身伴侣。亲友们都认为是美满婚姻。葛福灿又爱好文学，对徐訏这位著名作家仰慕而崇敬。他们在婚后曾有一段难忘的幸福生活。不久，上海解放，新时代的革命潮
流冲击文化界，徐訏自知他的爱情小说很难再有发表和出版的园地，就悄悄地离开了上海去香港。他离家那天是1950年5月，一个天色朦胧的黄昏，他女儿还是出生才五十三天的婴儿，甚至没有看清楚父亲的面貌，更无任何记忆，就此告别。父女俩再也没有见面。

　　徐訏离开后，曾寄来家信，还准备接妻子女儿去香港。可是随着时局的发展，形势的变化，香港成为与新中国不同制度的海外异域，不准自由交往，音讯断绝。徐訏的妻女得不到他任何信息。同时，有个权威人士论反动文化，将徐訏列为反动人士，《风萧萧》成了“特务文学”。从此留在上海的徐家属受到难以摆脱的沉重压力。葛福灿孤苦无助，为了生存，也为了女儿的前途，只得表示与“反动”丈夫划清界线，提出与远在香港的徐訏离婚。原本可以手挽手相携一生的夫妻，不得不分手，美丽的人生从此中断和葬送。可是她心灵深处忘不了丈夫的恋情，她要女儿改自己的姓为葛原，然改不了女儿是她与徐訏的骨肉结晶。她还保存了徐訏过去在国内外拍摄的千余张照片和几十本著作。她为了维持清贫生活，培育女儿，专心教学，成绩斐然，被评为优秀教师，还荣
任区人大代表。葛原也在母亲谆谆教导下，用功读书，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她虽然没有见过父亲，然从照片里看到父亲的容貌。其他同学有双亲，唯独她不见父亲，幼小的心灵感到寂寞，多么希望父亲回来，一家团聚，同享天伦之乐。她不知道，因为“阶级”的划分使她父母不能见面，无情地阻隔她与父亲的亲情。

　　随着政治形势日益严峻，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极左思潮泛滥，葛福灿被诬告，打入另册，而葛原因是“反动文人”的女儿，虽然她出身才50多天就分离，然因她身上有“反动血统”，逃不掉“反动阶级子女”的罪名。在学校，因为她父亲的历史背景而受到同学们冷落和猜疑，被老师非议。她学业优秀，应该被选为班委干部，可是班主任因她出身于“反动阶级”，临时撤换。她想加入共青团组织，却遭到组织拒绝。她要求向上，要求进步，因为她身上的“阶级烙印”使她受到重重阻力。她感到困惑和委屈，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连父亲的印象都没有，却受到不该由她承受的歧视、侮辱和排斥！她多么希望能见到父亲，了解父亲。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文化界首当其冲，爱国爱党的文学家、艺术家一夜之间全成了牛鬼蛇神。徐訏的著作和他在国内外拍摄的千余张照片也在抄家中被洗劫殆尽，母亲在学校里挨斗，女儿成了“黑六类”子女，更受人欺负和歧视。葛原原想在中学毕业后，去考大学，她认为出身不能选择，个人的命运可由自己决定。性格坚毅、不折不挠的葛原立志要有所作为，为母亲争气，然而“文革”破灭了她升学的心愿。同时他们目睹了多少爱国进步老作家，甚至是老党员，都戴上各种反动帽子，她们为徐能身在国外免受灭顶之灾而庆幸。只是不知道父亲现在是生是死，自己是不是再能见到父亲？这无尽无期的磨难，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要等到哪一天全家才能重聚？

　　“四人帮”打倒，“浩劫”结束，人们死里逃生，明白是“阶级斗争”、“极左思想”和反革命集团，将祖国推向可怕的边缘，使无数人家家破人亡、子离妻散，造成无数冤案。人心涣散，信仰动摇，文化破坏，希望绝灭！如今重见天日，必须先将冤假错案推翻，为被诬为“反动文人”的文学家恢复名誉。可是葛原母女不存任何希望，凡是好事都不会轮到自己身上。徐訏的冤案不会有人为他申诉，何况徐訏本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此时葛原唯一的愿望是：恢复高考，自己努力争取，将来能成为一个有用之才，让仍存有阶级偏见的人知道：“反动文人”的后代决不能一概压制，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

　　终于见到父亲，父亲已是奄奄一息

　　1996年，著名画家陈逸飞想导演一部老上海为背景的影片，约我面谈，问我三十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我当然提出徐和他的中篇小说《鬼恋》。他欣然地从皮包里取出已写成的《鬼恋》电影剧本初稿。不久，陈逸飞拍成电影，改名《人约黄昏》。我记得他曾经问起徐訏在上海的家属，我不知道，但引起我的重视。我四处探听，终于找到了徐訏夫人和他的女儿葛原。

　　我坐在三层一间难御寒暑的陋屋里，四周是陈旧和简单的家具。坐在破藤椅上年已75高龄的徐夫人因病而羸弱，因几十年来委屈和郁闷而憔悴，但仍然保持高贵的气质和儒雅的涵养。她的女儿葛原坐在一张矮凳上，有一对酷似她父亲的大眼睛，却黯淡无光。她代母亲叙述父亲离去后母女俩受尽欺压孤苦寡欢的漫长苦难生涯。她声音低沉，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遭遇。可是我听得出她内心的忧愤、痛苦、委屈和不平。“文革”结束后，她突然接到父亲关爱妻女的来信，要她们去香港，父女相见，合家团圆。她说这一段喜讯时，我看到她忧悒的乌眸里闪过刹那的欢悦，可转瞬又即黯然。她平静而沉重地诉说她经过多少周折，受尽欺诈强迫，最后终于见到父亲，而父亲已是奄奄一息。葛原呜咽沉痛地向我概述她父女二人的不幸遭遇，她一生中只同父亲相处过两次：出生后53天，和香港时17天，总共才70天。前一次是生离，后一次是死别。这短短的相处竟涵盖了女儿生命的起始和父亲人生的终极，包容了父女两代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

　　葛原回顾往事，没有流泪，她心里在流血！这段发生在我老友徐一家的故事，比徐訏所写的所有小说更令人感动和痛惜。我不久就写了一篇《徐訏和葛福灿的婚姻悲剧》，文章里提到葛原。我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不平，她的命运比她母亲更为悲恻：应该得到的她都没有得到，不应该轮到的全轮到！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摆脱厄运，得到应该属于她的一切？

　　八年以后的今天，我看到了葛原自己撰写的《残月孤星》。这部十多万字厚厚一叠原稿的作品，不是像她父亲徐所写的小说，而是她一家近半个世纪的真实的生活纪录。没有虚构曲折的情节，而是社会真实的写照。没有任何议论，都是出于纯圣心灵的真挚感情。《残月孤星》从葛原接到父亲来信，要她去香港留在他身边工作开始，写到她参加父亲的葬礼，最后黯然离开。稿纸在我眼前一页页翻过去，我读着葛原一行行清秀的字迹，我的感情跟着她哀怨的叙述，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她满怀着探望从小就分离的父亲的骨肉深情，带着母亲对父亲虽已离异然始终怀念的依依恋情和亲切的嘱托，来到香港。她梦想与父亲见面，得到别人都有而她从未享有的父女亲情。然而前来伴送她的人，却百般刁难和阻拦，竟使她受尽苦难，费尽周折，好不容易见到几十年未见面的父亲，已是生命垂危。父亲在病魔的折磨下向心爱又想念的女地伸出颤抖的手，实现他多年的愿望，也是他临终前最后一次关爱和亲情。谁想在短短十天内，父女俩为了亲情而相聚，有人却认为她是为了争夺遗产，就毫无情义也不讲道理地故意为难、捉弄和歧视，不让葛原与父亲亲近和诉情的机会。葛原好不容易摆脱“阶级”的枷锁，又掉进金钱的“怪圈”。她千里迢迢寻亲，然不让她与父亲见最后一面，听到他最后一句遗言。天下事有比这更令人悲伤、更使人怨愤、更让人感叹和绝望的吗？葛原在回叙中有往日在“阶级”阴影下受难的片段回忆，也有金钱世界里世态炎凉、勾心斗角的描写，让人看到一个骨肉分离、失去父爱、孤苦无辜的女儿，因出身原因，受尽委屈迫害，得不到应有的人生权利，又在人欲横流的社会中被掠夺应得的权利。她自幼到长大，天天期待，日日盼望，只要求能见到父亲，得到亲情，不料几十年的心愿和希望，最后还是一场幻梦！

　　葛原在《残月孤星》里写她自己，写两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也是写20世纪的历史，感人肺腑，震撼人心，因为她有不同一般的不幸遭遇，是“阶级斗争”的受害者，也是亲身经历的历史见证人。

　　（《残月孤星》葛原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