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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疾病=疾病

文学+疾病=疾病 原作者:Roberto Bolano 译者: 于雷

《2666》和《荒野侦探》作者临终前的文章(演说稿),关于文学,关于生命,关于他自己和每个人。 从法译本译出。

疾病和法国诗歌

法国人心里清楚,法国的诗歌代表十九世纪诗歌的最高成就,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文字还预见了二十世纪欧洲和西方世界面临的难题,直到现在我们还没解决这些难题。革命、死亡、无聊和逃避是其中的主题。几个诗人造就了这伟大的诗歌,起点不是拉马丁,不是雨果,也不是奈瓦尔,而是波德莱尔。姑且说以波德莱尔开始,随着洛特雷阿蒙和兰波到来到达巅峰,马拉美是结束。当然,其他的诗人也很耀眼,如阔比埃(Tristan Corbière),如魏尔伦,还有一些诗人也不能被遗忘,如拉佛格,如卡图尔·芒戴斯,如克劳斯(Charles Cros),甚至邦维尔(Banville)也不应该被遗忘。但实际上有波德莱尔、洛特雷阿蒙、兰波和马拉美就够了。让我们先看最后一位诗人,我的意思是不是最年轻的那位,而是最后死的那位,马拉美,他只要多活两年就能进入二十世纪。他在《海风》中写到:

肉体忧伤!我读过一切。 逃!快逃!我感受着 云雾间飞鸟的沉醉! 眼中闪烁的昔日乐园, 已无法唤回被海水淹没的心。 夜!照亮洁白守护的纸, 那台灯荒芜的光; 为婴儿哺乳的少女; 这一切,都无法唤回。 出发!竖起桅杆, 启航,去找寻异域风光。

烦恼,被残酷的希望折磨的烦恼, 坚信手帕崇高的道别! 也许,招引风暴的桅杆 终会倒下,躺在滚滚波涛之上。 迷失,失去桅杆,迷失,远离土地…… 我的心,请听水手的高歌![2]

好诗。纳博科夫会建议翻译成不押韵的自由体,让译文尽量粗糙。墨西哥作家的阿方索·雷耶斯(Alfonso Reyes)的译文是押韵的,他在西方世界并不出名,但对于拉丁美洲却很重要(或者说应该很重要)。马拉美在写下忧伤的肉体和他读尽所有书籍时,究竟想表达什么?他读书读得精疲力竭,他做爱做得精疲力竭?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阅读和一切肉体的接触都只是不断的重复?唯一能做的是旅行?到最后,阅读和做爱都无聊透顶,旅行是唯一的选择? 我认为,马拉美谈的是疾病,是疾病击垮健康的战斗,这两种状态,或是这两种力量,都是极权主义者,我认为马拉美所谈的疾病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烦恼。但马拉美描绘的疾病是独特的,他把疾病看作一种屈服,向生活屈服,或向其它什么屈服。也就是说失败。为了反败为胜,他徒劳地用书和性来抗争,我觉得对马拉美来说,作为他最高的成就和最深的迷惑,就是把阅读和性视为一体,如果不这样,就不能自然地写出“肉体忧伤”,就不能断然指出,肉体只能忧伤,指出持续不到一分钟的渺小死亡,笼罩着一切爱情,即使这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爱情;一个西班牙诗人,如坎波亚莫尔(Campoamor),写下这样的诗句并不奇怪,但如果说是马拉美的作品,就让人诧异,特别是把它放在他其它作品中并和他的生平做联系。保罗·高更是按字面来理解这首迷一样的诗,但我们很清楚马拉美从来没听过水手的歌唱,即使他听过,也绝不是在一艘马上出航的轮船的甲板之上。他更不可能读过所有的书,因为即使不再有新的书出现,我们也不可能读完所有已经存在的书,马拉美很清楚这点。阅读是有限的,性生活是有限的,但阅读和做爱的欲望则无穷无尽,超越死亡,超越恐惧,超越对和平的渴望。但如果我们相信马拉美在这首名作所说的,他不再有阅读和做爱的欲望,那么他还希望什么?旅行,对旅行的渴望。也许这是通向犯罪的道路。如果马拉美说剩下的只有祈祷、哭泣或是疯掉,他可能证明他的清白。但他没这么说,而是说必须旅行,就是说“航行是必要的,活着是次要的”,我以前记得拉丁语的原文,但在我在肝脏里闲逛的毒素损伤了我的记忆;但意思不会错,马拉美决定做赤膊上阵的旅行者,选择裸着上身的自由,水手和探险者简单的生活(但真做起来就不会那么简单),这是对生命的肯定,是在和死亡做游戏,也是进入诗歌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性,第三步是书。马拉美的选择是一个悖论,或是一个倒退,一个重新开始。讲到这里,我不能不想到一首波德莱尔的诗,波德莱尔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他在这首诗中提到旅行,对旅行幼稚的热情,旅行结束后所有旅行者感到的苦涩,我认为马拉美的诗是对波德莱尔的回答,波德莱尔的诗是一首生病的诗,一首我读过的最恐怖的诗,没有出路的诗,也许是整个十九世纪最清醒的诗。

疾病和旅行

旅行让人生病。从前的医生建议病人出门旅行,特别是神经方面的疾病。有钱的病人就开始长途旅行,有时几个月,有时几年。没钱的病人就在家呆着。所以,有些人最后就会彻底疯掉。但旅行的病人也好不了多少,可能还不如在家的病人,他们可能会因为城市的改变,或是气候的改变,又或是饮食的改变,而染上新的疾病。其实旅行不易于健康,最好在家呆着不动,冬天躲进温暖的避风港,直到夏天再露出苍白的皮肤,甚至最好不张嘴不眨眼,最好不喘气。但没办法,我们必须呼吸,我们不停的旅行。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旅行,大概七、八岁吧。开始坐在我父亲的卡车里,在像是核战过后的道路上颠簸,让人不停的起鸡皮疙瘩,然后开始坐长途汽车和火车,最后在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坐上了飞机,到达墨西哥。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停过。其结果就是染上各种疾病。小时候我就不断头痛,父母认为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觉得我最好做一次长途旅行。青春期的时候是失眠和性方面的问题。年轻的时候,牙像面包渣一样开始掉,它们留在了不同的国家;营养不良造成的胃酸过多,然后是胃炎;长时间的阅读使我有了近视眼;长时间的游荡让我的脚上长了鸡眼;无数次的感冒和伤风,很少得到及时地治疗。那时我一无所有,穷的掉渣,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没得过特别严重的病。我在性这方面很开放,但从来没染上过性病。我拼命的读书,但从来没想成为一个畅销作家。是没有牙对我来说也不要紧,我觉得这是对加里·斯奈德致敬,他在苦行僧的流浪中,失去了很多牙。但该有的总会有。会有子女。会有书。会有疾病。会有旅行的终点。

疾病和死胡同

前面提过波德莱尔的诗,其题目是《旅行》。很长也很疯狂,是极端清醒带来的疯狂,这里不便通读全诗。且看开篇:

酷爱地图和版画的儿童, 世界如他的欲望一样宽广。

诗歌就以一个小孩开始。描写冒险和残酷的诗歌,当然要以小孩天真的视角开始。然后他写道:

我们在黎明出发,满脑火焰, 心中满是苦涩的怨恨和渴望, 我们追随刀锋的节奏, 在有限的海洋荡漾我们的无限: 欢腾,是因为逃离了卑贱的家乡, 是因为离开摇篮的恐怖,也是因为 不再是被女人眼光窒息的星相学家, 不再被残酷的喀耳刻掌控。

但真正的旅行者,他们出发 只是为了出发;心如气球般轻盈, 无需任何理由,随时高呼:走!

波德莱尔诗歌中的旅行者很像囚犯。我要离开,我要迷失在异国他乡,看看能找到什么,看看能发生什么。但很明显,我一无所求,会再次离开。换种说法:为了能真正的旅行,旅行者必须孑然一身、两手空空。旅行,这十九世纪没有目的地的长途旅行,很像担架上的病人在手术室的等候,四周是戴着口罩的人,让人想起中世纪暗杀基督教徒的秘密团体。当然,诗歌开头对旅行的描述是美好的,写的是旅行者的理想和心灵:

神奇的旅行者!你有多少高贵的故事 闪烁在你海洋般深邃的眼中! 让我们看看你满是珍贵回忆的宝箱!

他还问:您看见什么了?然后旅行者,或是说这个代表旅行者的幽灵回答罗列了进入地狱的程序。波德莱尔笔下的旅行者,不会认为肉体是忧伤的,也不会读过所有的书,尽管他清楚肉体,这个熵的战利品和核心,比忧伤还忧伤,并且读过一本书,就是读过所有的书。波德莱尔的旅行者满脑火焰,心中满是苦涩的怨恨和渴望,就是说他很可能是一个绝对的现代旅行者,尽管他是想自救,想出去看看,但这也是想自救。这个旅行,这首诗,好比一艘轮船或是一个车队,笔直的驶向深渊,但是旅行者,通过他的绝望或是他的轻蔑,我们能感觉到他还是想自救。但和尤利西斯一样,和那位在担架上躺着把天花板当成深渊的病人一样,他最后发现的不过是他自己的投影:

漫长的旅行之后,只有苦涩的发现! 世界单调、狭小。今天、 昨天和明天无不如此,我们看到我们的投影: 烦恼的沙漠之中,只有恐怖的绿洲!

这几句诗对我们来说足够了。在烦恼的沙漠之中,只有恐怖的绿洲。对于现代人的疾病,没有比这更清醒的诊断。为了远离烦恼,为了离开这僵死的状态,唯一可能的,尽管可能性很小,就是恐怖,也就是说邪恶。要么就像幽灵般活着,像吃面包渣的奴隶,或者成为奴隶主义的支持者,成为恶人,就像谋杀妻子和他儿子的凶手,在行凶后一边大汗淋漓一边说他感到奇怪,说他被一种邪恶的思想占据,一种类似自由的思想,但辩解道死者死有余辜,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对警察说他应该是个疯子,别在意他说的一切,没人应该被这么残忍的杀害。绿洲就是绿洲,特别在沙漠之中。在绿洲里,我们可以充饥解渴,如果绿洲是恐怖的绿洲,如果只有恐怖的绿洲,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旅行者会说肉体是忧伤的,为什么有一天会发现所有的书都已经读过,旅行本身是虚幻的。现在我们可以感觉到,只有恐怖的绿洲,或者说所有的绿洲最后都只是通往恐怖绿洲的通道。

疾病和纪实

关于疾病,一个不知名的纽约艺术家的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一个在性上搞“手球”的人,但他也是一个现代苦行僧。几年前的一个深夜,在别人都熄灯睡觉的时候,我在一个记录片中看到他。他的艺术中体现了他的极端受虐倾向,也可以说他的命运,或是他的致命缺陷。他一半是演员,一半是画家。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他不高,开始歇顶。他拍摄自己的经历。后期的作品都是关于忍受疼痛的影像。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有时他已经处在死亡的边缘。一次在医院做完例行检查,他被告知染上的绝症。他开始感到惊讶。但随后便着手准备人生最后一次演出。这部记录片他以往的作品很不一样,起码在开头部分,没有过多的渲染。他在镜头里表现的很镇定,很沉着,他似乎已经不再相信过激的、夸张的肢体语言。比如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海边骑着自行车,应该是在康尼岛,然后坐在码头上讲述他的童年,他的青春期,每个故事间没有任何联系,眺望着大海,有时会瞄一下镜头。他的声音和姿势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看起来像个瞎子在说话,也许是一个瞎子在对别的瞎子说话。我个人认为他既不是接受了他的命运,也不是准备和命运对抗,而是对他的命运感到无所谓。最后的镜头在医院。他知道他再也走不出去,他知道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但他还是看着记录他的镜头。直到这时候昏昏欲睡的观众才发现实际上有两台摄影机,两个纪录片,一个是正在拍摄的纪录片,而纪录片中的艺术家正在电视中看另一个类似的记录片,法国的,也可能是德国的。他学习另一个人的死亡,重复着另一个死亡。这时纽约艺术家看的影片中,传来那个法国人或是德国人的告别,然后屏幕漆黑,随后出现电视中哪个法国人或是德国人的死亡日期,就在几个星期之后。纽约的艺术家继续着他的死亡,但我们看不到他的最后时刻,我们只能想象,只能看着漆黑的屏幕,看着上面出现的没有病菌的死亡日期。如果我们真看到,我们将无法承受。

疾病和诗歌

除了无边无际的沙漠和数不胜数的恐怖绿洲,还有第三个选择,也许是最终的选择,波德莱尔写在里诗中:

当火焰灼烧着大脑,我们仍希望 进入深渊,无论是地狱或是天堂, 进入陌生,找寻新的。

这最后一行诗,在陌生中寻找新的,就是艺术竖立的可怜的旗帜,为了对抗恐怖,为了对抗让人恐怖的恐怖,这重叠的恐怖。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就像诗人所有其它战斗一样。洛特雷阿蒙似乎想反驳这一定论,他从边缘走向中心,他的旅行和旅途所见依然被神秘的气氛笼罩,以至于我们不确定他是活跃的虚无主义者,还是自负的乐观主义者,又或是巴黎公社阴影下的思想家;兰波会赞同这一定论,他以同等的能量投入到书籍、性和旅行中,只是为了用他钻石般的清醒证明写作毫无用处(写作,显然等同于阅读,有时像旅游,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也会像性交,而兰波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只是虚幻,唯一存在的是沙漠,和远方闪烁的、嘲笑我们的绿洲)。然后马拉美来了,头脑最复杂的一个诗人,他对我们说必须旅行,必须再次旅行。即使最没经验的读者也会产生疑问:好,去旅行,但马拉美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让我们旅行,这相当与把我们五花大绑去送死?他把我们当傻子还是为了他的诗能押韵?马拉美不可能没读过波德莱尔。那他为什么在波德莱尔否定旅行后重新让我们旅行?我认为,答案很简单。马拉美想再试一次,尽管他清楚旅行和旅行者都已经被否定。就是说《依纪杜尔》的作者认为,生病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行为,还有我们的语言。我们依旧寻找着灵丹妙药——新的,新的只能在陌生的事物中存在,必须再次经过性、书和旅行,尽管很清楚这些只能把我们带入深渊,但只有在深渊里才能找到灵丹妙药。

疾病和测试

是时候回到大电梯,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最大的电梯,里面可以装下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加上一个牵着两头疯牛的农夫,一个护士外加两个担架,我在两种选择间犹豫不决,第一是问像日本布娃娃一样的女医生能不能和她做爱,第二是用什么把电梯淹没,不能像库布里克的《闪灵》用血,而应该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用眼泪。但保持风度在这种情况下是有用的,会避免让人难堪,会制造合理的障碍,不久我和女医生来到一个小房间,窗对着医院的背面,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检查,看起来像星期日的娱乐活动。我配合医生做了各种检查,想证明我的医生做出了错误的诊断,但女医生保持着冷漠,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有时在两个检查中间我们谈几句话。我问她移植肝脏的成活率有多少。很大,她答道。百分之多少?我问。百分之七十,她答道。他妈的,我说,这不多。如果是选举,她回道,这已经是大多数,可以当选。 有个十分简单的检查留给的印象很深。手掌保持笔直向上,手心对着她,而我看着自己的手背。我问她这是哪门子检查。她的回答是,如果我的病严重到一定程度,我将不能做这个姿势,我的手指会不受控制的落下。我想当时我说的是,乖乖,主啊。也可能仅仅笑笑。可以确定的是,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做自我检查,无论在哪。我把手举到面前,看着手背,观察上面的指甲、关节、皱纹。如果有一天我的双手再也不能保持这个姿势,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马拉美写过,掷骰子不能改变偶然。但是,必须每天掷骰子,如同必须每天举手给自己做健康检查。

疾病和卡夫卡

卡内蒂在他关于卡夫卡的文章中写到,这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在第一次咳血之后明白,骰子已经掷出,再没有什么能把他和写作分开。在我说没有什么能把卡夫卡和写作分开时,我想表达什么?诚实的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觉得,我想说是,卡夫卡明白旅行、性和书籍是没有任何目的地的道路,但同时我们必须上路,为的是在上面找到新的,或是找到其它什么东西,无论什么,一本书、一个手势、一个别人丢失的东西,一定要找到什么,也许会是一个模范,可能会有机会找到新的,这个一直都存在的所谓的新的。

[1]文中所说电影是《死囚漫步》 (Dead Man Walking) ——译者注。 [2] 本文所有法语诗都由本文译者从法语原文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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