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科研人员身心健康状况及干预对策研究
近年来，科研人员的身心健康问题引发科技界和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据媒体报道，仅2022年3月，就有多位中青年科研人员不幸离世，给相关领域的科学研究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从相关公告和报道来看，工作时间长、压力大、积劳成疾是导致悲剧发生的重要原因。那么，当前我国科研人员整体的身心健康状况如何？什么因素影响科研人员的身心健康？应该如何加以干预？本文基于对全国层面科研人员大规模问卷调查数据的分析，试图对这些问题作出解答，并提出相应政策建议。
一、研究数据与方法
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课题组于2020年6~7月，依托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分布在全国的550个调查站点，随机抽取15538名科技工作者，开展了“科技工作者时间利用状况调查”，了解了科技工作者的时间分配及身心健康等方面的状况。调查共回收科技工作者有效问卷14963份，有效回收率达96.3%。其中科研人员问卷5921份，来自高校、科研院所、企业和医疗卫生机构的科研人员占总体的比例分别为32.2%、32.2%、27.4%和8.2%。性别方面，男性占60.3%，女性占39.7%；年龄方面，35岁及以下占比49.6%，36~45岁占比38.2%，46岁及以上占12.2%；地域方面，东部占52.3%，中部占17.6%，西部占22.7%，东北占7.4%；从职称看，正高级职称占11.6%，副高占30.2%，中级占35%，初级及无职称者占23.2%；从学历看，博士占39.4%，硕士占33.4%，本科及以下占27.2%。此外，课题组还结合其他调查数据、统计数据及访谈资料，就科研人员的身心健康问题开展了专题研究。
二、科研人员的身心健康状况
1. 六成左右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
61.2%的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合并计算了选择工作压力“非常大”和“比较大”的比例）。其中，表示压力“非常大”的占10.3%，压力“比较大”的占50.9%。按年龄和职称结构来看，36~45岁和副高级职称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的比例最高，分别为65.7%和66.6%。而从职务来看，具有中高层行政职务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的比例（69.2%）明显高于一般管理人员（57.2%）和无行政职务者（60.7%）。
2. 一成左右科研人员处于中高度职业倦怠状态
职业倦怠是指个体由于长期处于工作压力状态下而出现的一种身心消耗过度、精力衰竭的综合症状。在调查中，我们采用了由权威职业倦怠研究专家Maslach等人编制、经李超平等人结合国内情况修订的通用版量表（MBI-GS）来测量职业倦怠。量表中所有问题都由被调查者在从0（没有）到6（非常频繁）的7个选项上打分，之后进行0~100分的标准化处理。
调查结果表明，科研人员的职业倦怠程度总体不高，平均倦怠分数为33.1，相当于“偶尔”有倦怠表现。值得注意的是，有9.3%的科研人员倦怠分数超过50分（频率高于“经常发生”），属于中高度职业倦怠者。从群体结构来看，以35岁及以下和副高级职称科研人员中的中高度职业倦怠者比例最高，分别为9.8%和10%。此外，36~45岁年龄段科研人员中的中高度职业倦怠者比例也达到了9.7%。
除了本次2020年开展的调查之外，我们还于2010年、2015年和2017年开展过三次科技工作者相关问卷调查。在这三次调查中，我们均使用同样的量表，对高校和科研院所两类机构中科研人员的职业倦怠状况进行了测量。综合4次问卷调查的情况来看，2010年、2015年、2017年和2020年高校和科研院所科研人员的平均倦怠分数分别为26.4、32.3、33.8和34.2。也就是说，高校和科研院所科研人员的职业倦怠程度总体呈持续上升态势。
3. 一成左右科研人员自评健康状况较差
调查结果显示，75.6%的科研人员表示自己身体状况健康（合并计算了选择“很健康”和“比较健康”的比例），12.1%的人表示身体状况一般，另有12.3%的人表示身体“不太健康”。从群体结构来看，36~45岁年龄段科研人员表示身体“不太健康”的比例最高，达到15.4%。而从职称结构来看，高级职称科研人员表示“不太健康”的比例高于中级和初级职称者，其中副高级和正高级职称表示“不太健康”的比例相当，均为14.7%。虽然科研人员总体的主观健康水平较高，但是第四次“全国科技工作者状况调查”发现，科研人员的亚健康问题较为突出，分别有25%、16.6%、8.3%的科研人员表示长期处于身体疲劳、腰酸背痛和失眠状态。
三、导致科研人员身心健康问题的主要原因分析
众多研究表明，工作时间长是导致科技工作者出现身心健康问题的重要原因。我们的研究也发现，对于科研人员而言，长时间工作会对其身心健康产生负面影响。此外，我们的研究还表明，对于处于不同职业发展阶段的科研人员，其工作时间长和工作压力大的原因存在差异：对科研项目、职称等学术资源的激烈竞争是导致青年科研人员工作时间长和压力大的根本原因；而承担项目过多、身兼数职是部分正高级职称科研人员工作时间长的主要原因。
1. 科研人员的工作时间越长，工作压力越大，健康状况也越差
调查发现，不包括上下班通勤时间，科研人员在工作日每天平均工作时间为8小时59分钟。科研人员在工作日加班（实际工作时间超过8小时）的比例达到62.9%，有22.5%的科研人员加班时间超过2小时。许多科研人员周末也没有休息，超过六成（61.9%）的科研人员在周末加班工作。就加班频率而言，52.1%的科研人员表示自己经常加班或几乎每天都加班。
从工作时间对身心健康的影响来看
工作日工作时间在8小时以内的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的比例为39.9%，表示身体“不太健康”的比例为11.6%；而工作日加班时间超过2小时的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和身体“不太健康”的比例分别为71.4%和19.1%。
从职业倦怠角度看
工作日工作时间在8小时以内的科研人员，中高度职业倦怠者比例为8.6%；而工作日加班时间超过2小时的科研人员，中高度职业倦怠者比例达到9.8%。
2. 对学术资源的激烈竞争导致青年科研人员工作时间长、工作压力大
近年来，我国科研人员数量不断增加、素质不断提高、队伍日渐年轻化。2009—2020年，R&D人员和R&D研究人员的全时当量分别从229.1万人年和115.2万人年增长至523.5万人年和228.1万人年。具有博士学位的R&D人员从17.9万人增加到63.6万人。与此同时，科技人才的年轻化趋势明显，截至2019年底，科技人力资源中39岁及以下的人占总体的73.9%。而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申请人的统计也表明，我国科研人员是一支以青年人才为主的队伍。青年科研人员数量的增多，导致对科研项目、职称等学术资源的竞争日益激烈，工作压力增大，职业倦怠感也有所上升。
在科研项目竞争方面
以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竞争为例，虽然国家科研经费投入和基金委每年资助的项目数都在不断增长，但是2014—2020年，面上项目和青年项目的资助率分别从25.4%、25.3%下降至17.2%、16.2%，少数学科更是低于15%。
在职称和岗位竞争方面
目前大多数高校和科研院所对科研人员晋级岗位、晋升职称等，均设置了获得科研项目和发表论文等方面的要求。以南方某高校为例，讲师晋升副教授，需要满足的条件包括：至少发表5篇重要核心期刊论文（或3篇论文、1本专著），完成1项省部级项目和每年220课时的教学量。该校一青年教师在满足教学任务要求之外，发表了10篇核心期刊论文，出版了2本书，主持了2个省部级课题，仍然没有评上副教授，原因是别人的成果更多。与此同时，该校还实施了“非升即走”的“预聘—长聘”制，如果教师3个聘期内不能晋升为副教授，就要被解聘离职。
随着越来越多高水平高校实施“预聘—长聘”制，“不发表就出局”“非升即走”的考核制度，使得青年科研人员在获取岗位的同时面临巨大竞争压力，甚至因为考核通过率过低而陷入恶性竞争。这就使得青年科研人员必须投入大量时间来申项目、做科研、写论文。调查表明，2019年申请过科研项目的35岁及以下青年科研人员平均用于写项目申请书、汇报的时间达到36.3天，明显高于46~55岁年龄组的31.1天。
36~45岁和处于副高级职称的科研人员，他们不仅因申项目、评职称面临较大工作压力，而且往往“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也较大，导致其身心健康问题更为突出。
3. 承担项目过多、身兼数职导致部分正高级职称科研人员工作时间过长
相较于青年科研人员，正高级职称科研人员没有职称晋升压力。但是调查表明，他们工作日平均每天的工作时间达到9.5小时，明显高于副高级及以下职称人员；工作日平均每天用于科研活动的时间为5小时，高于副高级及以下职称科研人员的4.5小时。究其原因，主要是他们承担的科研项目明显更多，导致其科研时间更长。调查数据表明，在主持项目的科研人员中，正高级职称科研人员近3年平均每人主持的各类项目为4.3项，明显高于副高级及以下职称人员的2.6项。
此外，正高级科研人员往往兼任研究生导师，部分还是单位的中高层领导，相较于副高级及以下职称人员，他们指导的学生数明显更多，担任中高级行政管理职务的比例也更高，使得他们用在教学及学生管理、单位日常行政事务上的时间也明显更多。调查数据表明，正高级科研人员工作日平均每天用于上述两类活动的时间分别为78分钟和40.4分钟，多于副高级及以下职称科研人员的48分钟和33.2分钟。他们大多挤压了自己的休息（包括睡眠）和学习时间用于工作，这样的时间分配不利于其身心健康。
四、相关建议
本文基于全国层面的问卷调查数据，对科研人员的身心健康状况做了分析。调查发现，科研人员的身心健康状况总体良好，部分科研人员表示工作压力大，处于中高度职业倦怠状态，自评健康状况较差。工作时间长是导致科研人员出现身心健康问题的重要原因。对于青年和正高级职称等处于不同职业发展阶段的科研人员，导致其工作时间长和工作压力大的原因存在差异。这些研究发现表明，针对不同的科研人员群体，对其身心健康问题应该采取不同的干预策略。具体建议如下。
一是加大对青年科研人员的支持力度
调整现有财政科研项目资助结构，提高青年科研项目（经费）占比；酌情降低单个项目的资助强度，适当提高项目资助率。利用高校和科研院所基本科研业务费等资金，给青年科研人员以相对稳定的支持。在高校和科研院所制订合理的考核标准和聘用比例，逐步推广“预聘—长聘”制，避免过度竞争。此外要健全青年科研人员的退出机制，以控制稳定支持的科研人员规模。
二是建立严格的科研时间管理制度，减少科研和行政“双肩挑”
推进各级各类财政科研项目管理信息系统的互联互通，建立科研时间投入审核制度，保证科研人员有充足的时间用于项目研究和组织工作，防止科研人员特别是资深科研人员承担项目过多、资源过于集中。促进高校和科研院所高层领导向职业化、专业化方向发展，加强“双肩挑”干部的任期管理，理顺任期内专职管理、任期结束后回归学术的转换机制。
三是通过加强体检和心理咨询服务等方式，保障科研人员身心健康
落实和完善体检制度，每年定期组织科研人员全面体检1~2次，探索将科研人员心理健康测评列为常规健康体检项目。对于容易因出差等错过体检的高层次科研人员，予以重点提醒和督促。有条件的单位可设立心理咨询中心，为科研人员提供心理保健和咨询服务，帮助其减压。加强科研人员身心健康教育和培训，针对科研人员身心健康方面突出问题，通过适时举办辅导讲座、发放图书资料、组织网络培训等形式，开展日常身心健康教育。建立健全并落实科研人员学术休假制度，积极组织科研人员开展丰富多彩、健康向上的文体活动。
作者：石长慧1、李睿婕1、何光喜1、赵延东2
1 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
2 中国人民大学
项目来源：中国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委托项目“科技工作者时间利用状况调查”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中国科技人才杂志，原载于《中国科技人才》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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