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跑

泰然健康网
2024-12-28 02:31

梁知初

一圈圈跑道，一片旷场；一个个夜晚，一群“走徒”。

这里是四季开放的露天体育馆。周围高树环绕，灌木丛立，小草葳蕤，蓊蓊郁郁的清灵茂盛。东面是八百里通榆运河，故事悠长；北面是刚造的迎宾湖，新泥活水，曲径通幽；西边范公堤，是北宋范仲淹率百姓之众开挖的捍海堰，千载造福。南边有北海大桥、滨河风光带和鳞次栉比的商住大楼。在这里快跑、慢走、散步，古风扑面，新雨酥凉，时而感到历史和现实交织在心头，仿佛在玩时尚戏的“穿越”，咂味无尽。

晨练，固然是好，但对吾等几乎天天熬夜的报人而言，早起，有点残酷。夜晚跑步，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星光闪烁，月色迷蒙，走在深红而有弹性的塑胶跑道上，轻风如纱，高树如璧，脚步若行云流水。同行者少言寡语，身影相伴。这时，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边跑，边诵诗文；边跑，边思故乡。有时也交流见闻，道些家常，话题无所不涉。特朗普、世界杯、叙利亚，养生、健康、生活，甚而八卦……跑出友谊，跑出知己。这里卖冷饮的妇人说，这些年，跑步跑出朋友、情侣、夫妻的都有。这不，此刻东北角树底下，就有一对执手而语。思绪散漫无边，腿脚轻灵如翔，越跑越有劲，怎一个“乐”字了得！

整日沉湎书斋的人，晚上放脚户外，难免不想到白天那文章的立意和构思。一步步地跑，一圈圈地想，与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比起来，视野更开阔，思维更活跃。几圈下来，行文的开头、结尾，层次、段落，以及描写、抒情、议论，已然谋划在胸。一个晚上的跑步，既健身，又作文，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运动不分年龄。这里，花甲老者，青春少年，绝大多数是中年男女，还有懵懂孩童追逐嬉戏。放眼望去，女性多于男士，可能是男士肥胖无碍观瞻，女士窈窕方才动人。在这里跑步，不枯躁，音乐如影随形。跑步的三教九流，所选音乐也就五花八门。民族的、流行的、原生态的，还有戏曲。老者喜欢听京剧，于是《锁麟囊》铿锵遒劲，京韵绵长。昆剧的高雅、越剧的柔媚、淮剧的俊朗、黄梅戏的俏皮，纷至沓来。少女少男则爱听周杰伦、霍尊，当然也有听《梨花颂》的，更多的是当下饱满的时尚元素，又吵又闹的，高亢齐天。人到中年，听的大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至新世纪初叶的歌。李谷一、宋祖英、雷佳，李双江、蒋大为、阎维文、王宏伟、刘和刚，港台四大天王，以及凤凰传奇、玖月奇迹，都为大家喜爱。年相似也，道也相闻，听来亲切、温暖。闻乐挥臂，踏歌跑步，虽神仙亦不能至。

岁含四景，冬去春来。每天跑十二圈，是外道。五公里，一小时。刚开始，因为没有拉伸，膝酸腿胀，彻夜难眠。后来，渐入佳境，一如平日。第一二圈，是热身，慢一些。中间匀速。最后两圈，加速，冲刺。这，有点就像文章的起承转合。前五圈，“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感到前路漫漫，有点煎熬；过了六圈，心境渐次豁朗，似乎远处有香丘，山顶有红花，心中有明月，一种欲歌欲舞的快感流遍全身。晴天跑，雨后跑；晚上应酬，下午跑；追着太阳跑，顺着月亮跑；日月同在，披阳戴月也跑。人多时，比肩接踵，热闹；人少处，七零八落，清静。跑得快，有点自恋；遇到更快的人，偶尔飞腿赶超。短跑，一个人也许瞬时决胜；长跑，那需要一个团队，才能走得更远。偶尔与朋友不期相逢，寒暄几句，各奔前路。跑步的机关干部不多，在职在位的更少，几不相遇。跑着，跑着，不愉快的人和事渐渐远去；跑着，跑着，失落和忧伤不翼而飞；跑着，跑着，兴奋、高昂和自信冉冉升起。大汗淋漓，晚风轻拂。回到家，热水一冲，驰然而卧吊篮中，打开手机看微信，对方正在输入……于是，乐滋在心。

跑步的人们，各行其道，各守其节，不越位，不争利，不逐名。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心机暗算，没有倾轧，没有谄媚，只有强身健体，只有自我救赎。体育竞争，凭体力与技巧，悲欢得失，荣辱进退，把“公平”二字洗得光洁无瑕。就这样向前，向前，昂首挺胸，最终脚回原地，情归故里。跑的人有徐有疾，有的散漫而行。不以快所贺，不以慢获讥，不为长而点赞，不为短而诘责。来了，就好；跑了，就行。没有不负责任的窃窃私语，有的是情真意切的嗝嗝真言；没有暧昧、混沌和迷顿，有的是简单，祥和与明朗。熟识的声音，不绝如缕；友谊的眉眼，一落不移。大家心中的那份定力，灿然若星。那吞天的豪气和动人的心志，深埋心渊，低位安顿，一切天高云淡，于是未来的日子也就不必问鼎伟大。这圈圈跑道，似乎成了一首首梵音天籁，文化滋润，开蒙启明。

跑步的人，行头不一。老年人长褂长裤，腕表发亮，一身商务，颇有姿势。年轻男女率性随意，休闲，运动，绝无正装。有的吊巾薄裙，露出香肩和两条大长腿；有的长裾曳地，尖细的高跟鞋移步款款；有的九分裤、七分裤；有的短袖短裤，一身牛仔；有的长发披肩，短发齐耳；有的光头、光臂。鞋子大多是“耐克”“背靠背”“阿迪达斯”。夏日夜晚，纵目看去，在灯光映照下，只见无数只长腿在撺行，无数条臂膀在挥动，明晃晃的、黄橙橙的，肉嘟嘟的、黑黝黝的。有的美眉牵着狗，狗快人慢，狗比人乐，蹦上跃下；有的新媳妇推着童车，婴儿天真生趣，咯咯地笑。朋友结伴，夫妻相携，邻里齐步，情侣牵手，都有。时见小孩踏着平板跑车，车帮五颜六色，在人们脚旁“刺溜”而过。有的姑娘拖着肥肥的大辫子，随着前后脚步左右摆动。有的女子长发及腰，手一挥，黑发如瀑，向后甩去，青春的弧线骄傲自语。或边走边刷屏，或边跑边听歌，或背着坤包在视频，或不停地打手机缓步慎微……两位专业跑人，双手紧握平胸，一身锦衣行头，那一腿一步，功力四射。在这里跑步，一步无印，万步无痕。恰如人生，重要的是过程。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哭着来，笑着走，了无踪迹。

跑道内是一个足球场。每有大赛，南北射门；平时足球爱好者练球，东西四个球门。练球者一撞，四仰八叉，嗷嗷待扶；一踢，球飞升空，降落跑道。跑道东面是六个篮球场。球员甚众，大都是少男。偶有一二女子，传球、运球、投篮，有模有样。还有一群小球迷，在老师的吆喝下培训，十有八九的都戴着眼镜，居然左冲右突。一阵又一阵的轰笑传来，划破夜色。

跑道西南角有个沙坑，是跳远、跳高、掷铅球用的。这里嬉笑连天，趣乐融融。或母子，或父女，或婆孙，围坐一团。孩子们挖沙、铲沙，扬沙、掷沙，沙坑里脚印深浅不一，如眼如洞。情不自禁时，跑过去握握孩子的手，足慰舔犊之情。

曾经血脂、血糖、血压指标临界，蠢蠢欲升。跑了三个月，“三高”悬崖勒马，退避三舍。那时，久坐而起，头昏脑涨；伏案疾书，腰酸背痛。而今，一切烟消云散。黄昏，下班。梅雨刚过，阴云满天。踏着软乎不湿的跑道，原以为还会大雨临头。蓦然，西北角的太阳红彤彤地升起，在一簇树梢上燃烧。俄顷，彩虹一道横跨在西边澄澈的天空。

生命不息，跑步不止，也许这是人生的逆袭，也许真能走进冻龄时代。穹顶之下，此乐何极？